用尽妙语的钱锺书随笔

发布时间:2022-06-24 15:29:55 | 作者:北京晚报 | 阅读次数:631次

一

近四十年前,我收藏到钱锺书先生的两本小册子。购存过程,有些周折。前不久翻阅旧信,情事过往,浮上心头。其中劳动到散文名家柯灵等相关人士,今天回想,不禁感慨且感愧。

应该是1985年。一天,在《文学报》上,看到一则“上海抗战时期文学丛书”出版的消息。对这个时期的上海文学情形,并不多么了解,可其中的两册钱锺书作品,却引发起很浓兴趣。“丛书”第一辑,收有钱锺书小说集《人·兽·鬼》;第二辑中,又有钱一册散文集《写在人生边上》。

大学读书期间,修习古典文学课时,购存了钱锺书的《宋诗选注》;不意间读到长篇小说《围城》,其中讽喻生出的异常辛辣感觉,更让人喜不自胜。《围城》新版(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),我们至迟1981年就读到了。大家读得高兴,回到宿舍总以其中精妙段子取乐。

这样的深刻印象,使得对钱先生的作品,有了必须一一拜读的浓郁兴致。见到其早年小说散文问世,心情可想而知。但看到出版的消息,已是该套“丛书”问世的两年之后。当时的出版情况,远不及今天,可大家读书的热情,当下难以想象。一本书出版,通常几个月,你假若未曾得到,再从书店找到的机会,极为稀薄。咋办?

当时笔者思路简单,总以为作者本人有些办法,购存不到某些书,喜欢从作者一路想法子。当时的钱锺书,还没有《围城》电视剧播放后形成的极大社会名气。不过从一些信息了解到,他的忙,他笑谈的讽喻态度,似乎不易接近,不敢去麻烦。可欲读到书的焦虑,又让我有些不管不顾。钱锺书本人不便,可报上栏目标明丛书主编的柯灵,我却有过求取题字本的一点联系。何不通过柯灵先生获得此两册书呢?

说起与柯灵先生的联系,那得另成一文。简洁地说,此前不久,我购存到一部《柯灵散文选》。一读之下,极为感佩,其中文字,不仅熨帖精美,且深邃隽永。恰好知道柯灵先生工作单位,便大胆冒昧地写信寄书,求作者题字签名。结果超乎想象,不仅得到先生雅致的毛笔题字,还另获得一册有题字签名的《剧场偶记》。这般周详,使我“胆肥”。这次见到他是主编,认为他应该有法子。写一封信,加附购书款,寄给柯灵先生,试图搞一次曲线“战术”。

后来的事使我很是惭愧。不久,柯灵先生寄来一函,其中说:“嘱购《人·兽·鬼》《写在人生边上》,我也毫无办法,只得将原信及附款转寄‘福州,福建人民出版社,编辑部,管权同志’,请他代办。……老病蛰居,我自己买书也很困难,经常托人。此事只好如此,请鉴谅。”我一下子心愧脸热。劳动一位长者,费去他如此心力,太过分。赶紧写封信道歉。月余时间,收到寄自福州的一个邮包。其中有我“强求”的《写在人生边上》《人·兽·鬼》,还有一部《〈管锥编〉研究论文集》,一册《散文艺术初探》,均为福建人民出版社出版。过两天,收到管权先生的一封信(当时邮局检查很严,邮包内不能加附信件)。信中这样说:“柯灵同志已将你的信和三元钱转来,嘱我为你设法买两本钱锺书先生的书。《人·兽·鬼》与《写在人生边上》,二书已售完,只好在保存的样书中抽出两本寄上,另外给你买了本拙编的《〈管锥编〉研究论文集》及《散文艺术初探》,因余钱实在不好处理。”(今天看到书款,有些惶然。当年三元居然可买到这许多?)这是说书,后面一节,说到人:“柯灵同志对此事是很认真的,专门写了信来,还托人催,这精神是值得学习的。”这事过去已近四十年,此时抄读,仍然深为感动且感愧。那时的长者风范,至今令人心向往之。

题目上说是两册小书,当然不指内容,是说篇幅。近来常常感慨,那时人怎么如此自信!小说集《人·兽·鬼》,正文126页,今天看,太薄了;不算,《写在人生边上》,才48页。两万余字,即交付出版。今天人不凑个几十万字、数百页,哪敢出手?想想,当时人作品虽然字数有限,可多自出心臆,认知所得,篇幅无论短长,结实,腰杆直挺。

两册书到手,先乱翻一气。看着有味道地方,即沉读下去。钱锺书散文,自然不是从我国传统散文所出,用尽妙语说事理,显然是西方随笔路子。譬如《释文盲》开篇:“在非文学书中找到有文章意味的妙句,正像整理旧衣服,忽然在夹袋里发现了用剩的钞票和角子;虽然是分内的东西,却有一种意外的喜悦。”后来由其它文章中,知道钱锺书极留意譬喻,认为它是重要的文学特质。写这些散文时,钱锺书二十来岁,精神健旺,创作力充沛,读书又多,今天看,写作中有“炫”的快感。还是《释文盲》,接下来又有形象描述:“不过小题目若不大做,有谁来理会呢?小店、小学校开张,也想法要请当地首长参加典礼,小书出版,也央求大名人题签,正是同样的道理。”

可作者的说理,较多仍在文学范围,在廓清当下的文学现象:“文盲这个名称太好了……譬如说,世界上还有比语言学家和文字学家识字更多的人么?然而有几位文字语言专家,到看文学作品时,往往不免乌烟瘴气眼前一片灰色。”此现象今天依然,一些专家,总从自己研究专业出发,把分明须整体理解的文学,割裂得不成样子。对此,钱锺书不以为然,也极不客气:“有一位语言学家说:‘文学批评全是些废话,只有一个个字的形义音韵,才有确实性。’拜聆之下,不禁想到格列佛(Gulliver)在大人国瞻仰皇后玉胸,只见汗毛孔,不见皮肤的故事。”此故事出自英国作家斯威夫特的有名作品《格列佛游记》。这个譬喻“狠”了些,可确实形象精彩地刻画出部分研究者的偏狭。譬喻用到这个水准,不仅需要剀切识见,还得广博学养支撑,钱锺书够份。

除去语言学者,正如我们日常所见,一些文学研究者,也似乎对文学本身无感了。对此,钱锺书强烈不满:“说来也奇,偏是把文学当作职业的人,文盲的程度似乎愈加厉害。好多文学研究者,对于诗文的美丑高低,竟毫无欣赏和鉴别。”接下来是一极富杀伤力的譬喻:“看文学书而不懂鉴赏,恰等于帝皇时代,看守后宫,成天价在女人堆里厮混的偏偏是个太监,虽有机会,却无能力!”概括起来:“无错不成话,非冤家不聚头,不如此怎会有人生的笑剧。”

研究语言者外,有的文学批评,在钱锺书看来,也是一些“缺乏美感”者所为:“色盲决不学绘画,文盲却有时谈文学,而且谈得还特别起劲。于是产生了印象主义的又唤作自我表现或创造的文学批评。”这样的“学人”,笔者也见到过不少,所以同意钱锺书下面的描摹:“‘灵感’呀,‘纯粹’呀,‘真理’呀,‘人生’呀,种种名词,尽他滥用。滥用大名词,好像不惜小钱,都表现出作风的豪迈。”这些人只一股脑上词汇,似乎这样才显得高深,显得他知道理论的丰富,却不管贴不贴近作品本身。另一种情况,钱锺书说得妙:“‘印象’倒也不少,有一大串陈腐到发臭的比喻。假使他做篇文章论雪莱,你在他的文章里找不出多少雪莱;你只看见一大段描写燃烧的火焰,又一大节摹状呼啸的西风,更一大堆刻画飞行自在的云雀,据说这三个不伦不类的东西就是雪莱。”对这样几乎与作品无感的东西,钱锺书结论:“这种文艺鉴赏,称为‘创造’的或‘印象主义’的批评,还欠贴切。我们不妨小试点铁成金的手段,各改一字。‘创造的’改为‘捏造的’……至于‘印象派’呢,我们当然还记得四个瞎子摸白象的故事,改为‘摸象派’,你说怎样?”说得似乎苛刻,可痛击到问题的根处,从侧面阐释出真正严肃文学批评的样貌,恰恰是对文学本身及批评的尊重。言辞有时不妨犀利。实际中很多现象,光温和一般性说说,很难达到预期目的。鲁迅的泼辣文笔,应该是他生活阅历后思考的选择。

限于篇幅,作者散文,我仅举此一篇,以窥斑见豹。说实在的,当时读钱锺书散文,还不够适应。对当时的大部分文章,还没有到文艺欣赏层面,做如此分析;即使分析,也不是这样笔触。后来因为学者梁宗岱的翻译,喜欢上法国思想家蒙田的随笔,才知道钱锺书这样文字的渊源。这批文章,称“随笔”更确当些,它们显然承接了那遥远的脉系。

《人·兽·鬼》里的几篇小说,看得马虎。一是情节不甚丰富,再是议论嫌多。这当然是自己少见多怪。后来读到美国波士顿出版的“退恩世界作家丛书”中的《钱锺书》([美]胡志德著,张晨等译,中国广播公司出版社1990年12月一版),从中知道小说中的形象,有沈从文、周作人、林语堂等名家的影子,才较多了解到作者行文手法。可还是同意该书对这几篇小说的评价:“总起来说,钱锺书在这几篇小说中虽然还没有全盘掌握叙事技法,却在使其讽刺随笔的许多结构要素适应小说创作时,取得了引人注目的成功。与此同时,他在小说中表达了尖锐的主题,尽管这些主题时常使我们不暇应接。”当然,聪明的钱锺书通过这些短篇的探索,截长补短,使得后来“在他的杰作《围城》中,主题、叙事、对话,这些要素才结合在一起,达到了无可挑剔的和谐。”即使天才如钱锺书,也并非出笔精美完善,这符合事物渐进规律,尽管他的起笔层面高出一般人多多。

近年来啃读钱先生大著《管锥编》,为全面了解,陆续又翻读其早期的著述。在夹附的文件里,重读到购存两书时柯灵、管权先生的函件,不禁身上发热。窃以为,记述下这段过往,是对当时读书情形的一种展现,是对柯灵先生的怀念;管权先生后来没有再联系,感激他的助力,企望他一切长久顺遂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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