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论语》通篇看起来都在讲修齐治平的义理,但并不会让人觉得艰深晦涩。相反,它能让人常读常新,随时翻开的时候也总会发现一些细节的微妙之处,究其原因,在于其文本的一种文学性特质。文学性与情绪情感、表达手法、场景氛围、气韵节奏紧密相关,因为这种文学性,杨绛先生曾经在《我是怎样读〈论语〉的?》一文中说——“四书”中我最喜欢《论语》,因为最有趣。读《论语》,读的是一句一句话,看见的却是一个一个人。
孔门四科着眼于“德行、言语、政事、文学”,虽文学方面见长的是子游和子夏,但编辑《论语》的孔门弟子及后人们,仍是体现了极高的文学修养和品位。
总体而言,儒家以人伦教化为己任,圣贤是全民之师,绝不把自己与众生隔绝。但从文辞的表达特征来讲,同为儒家经典,《论语》与《中庸》和《大学》相比,传递出的是更加平实温暖的生活气息。如开篇《学而》中,“学而时习之,不亦说乎?有朋自远方来,不亦乐乎?人不知而不愠,不亦君子乎?”学习、交友、日常交往,讲的都是来自百姓日用的生活场景和生活体验,是起居行事、待人接物,同时又是安身立命、政通人和,读来亲和惬意,循循善诱,明白通畅,从容不迫,令人顿生如沐春风之感。正所谓“圣人语人不语神,语常不语怪。”
虽说如此,《论语》在遣词用句上却从不粗陋,通篇可见精巧的句子结构,精辟而富有哲理的对句、排句。如《雍也》篇中的“质胜文则野,文胜质则史”,《述而》篇的“君子坦荡荡,小人长戚戚”,《泰伯》篇的“兴于诗,立于礼,成于乐”。这也与孔子“不学诗,无以言”的诗教观高度统一,极具韵律和美感。
文学的核心是人。作为言行录,《论语》中对于孔子在不同情境中的神态和表情的描写虽然简约,却十分生动可感。
《阳货》篇中记录了孔子与弟子子游的一段对话——子之武城,闻弦歌之声。夫子莞尔而笑,曰:“割鸡焉用牛刀?”子游对曰:“昔者偃也闻诸夫子曰‘君子学道则爱人,小人学道则易使也。’”子曰:“二三子!偃之言是也。前言戏之耳。”
孔门弟子子游做了武城的邑宰,实施庠序教化,学习礼乐的人很多,小城中弦歌不辍。孔子到了武城,听到弹琴和歌唱的声音,有感于当时礼崩乐坏的时代背景,联想到许多大国的民众都没有这般对礼乐的喜好,而在武城这个小地方却有如此成功的化民成俗,其实是有些喜出望外的,因此“莞尔一笑”,用了一种玩笑的口吻,说“割鸡焉用牛刀”。这表现了夫子少见的诙谐轻松、和蔼有趣的一面。子游回答:“以前我听老师说过,‘君子学习了道,知了礼乐就会爱人;老百姓学习了道,知了礼乐就容易引导和管理。’”听到这段话,孔子马上正色道:“学生们,言偃(子游)的话是对的。我刚才说的话不过是同他开玩笑罢了。”这一段文字很有戏剧性,孔子从轻松诙谐到深沉肃穆,前后的转变,氛围感很强,反映出孔子的真实亲切,也体现了他对于“治国安邦”之事的在意和敬畏。
另外,《宪问》篇中对于孔子和老相识原壤的相见场景的描写也十分生动有趣,从夫子对原壤的高度概括及一个微小动作体现了孔子的率真之气。原文为:“原壤夷俟。子曰:幼而不孙弟,长而无述焉,老而不死是为贼,以杖叩其胫。”孔子的老相识原壤为人放浪形骸,不守礼法,孔子去拜访他,原本他应该出门迎接,他却坐在那里,伸长了腿等着孔子,一副无所谓的样子。因为是老熟人,孔子就直言批评了他,说他小时候不尊敬兄长,长大了也没什么值得称道的,老了又不死成为祸害。正所谓“(君子)听其言也厉”,孔子的嫌弃之情可以说溢于言表了。而且,除了这种言辞上的硬刚,孔子还用手杖轻敲了原壤的小腿。这个动作反映出他对于老熟人的“恨铁不成钢”,更传递出对于“礼”的坚定维护。两个人的形象同时跃然纸上了。
以上两章内容,都不是围绕“义理”而展开的,而是在具体的事件中呈现孔子的价值判断和情感倾向,因此会给读者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。事实上,后世对孔子的性格特点和精神境界的认知,也正是来源于《论语》中许多段落呈现出的“氛围感”和戏剧感。
孔子广收弟子,周游列国,希望在整个社会道德危机、生灵涂炭之时,重新倡导和建立社会秩序,回到“内圣外王”“郁郁乎文哉”的德治礼治时代,以王道代替霸道,缔造礼义之邦。他这种充满理想主义色彩的人生选择,在很多人眼中是不合时宜而且是愚蠢至极的。
《微子》篇中,孔子师徒与隐士长沮、桀溺的相遇,从文学表达的层面而言,情节曲折,情感流露自然真切,让人读来似微型小说一般:长沮、桀溺耦而耕,孔子过之,使子路问津焉。……曰:“滔滔者天下皆是也,而谁以易之?且而与其从辟人之士也,岂若从辟世之士哉?”耰而不辍。子路行以告,夫子怃然曰:“鸟兽不可与同群,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?天下有道,丘不与易也。”
这段的内容描述孔子师徒在周游列国的途中,偶遇隐者长沮、桀溺在耕田,孔子让子路去询问渡口在哪里。长沮问子路“驾车的那个人是谁?”子路说是孔丘。长沮又问是不是“鲁国的孔丘”,子路说是。长沮说:“他早该知道渡口在哪儿了。”子路又问桀溺。桀溺说:“你是谁?”子路说是仲由。桀溺再次确认了子路是孔子的学生,而后说:“社会纷乱,像洪水一样坏人坏事到处弥漫,全天下都是这样,谁能改变得了呢?你与其跟着孔丘那种逃避坏人的人,还不如跟着我们这些避世隐居的人呢。”说完,就继续翻土劳作。子路回来把这些告诉了孔子。孔子失望地叹息说:“我们既然无法跟鸟兽待在一起,若不跟天下人待在一起又跟谁在一起呢?天下如果太平,我就不会和你们一起来费力改变现实了。”
这段对话的核心是“问路”,子路问的是渡口怎么走,隐者跟他讲的是人生之路如何选择的问题。面对隐者长沮和桀溺鄙夷不屑的嘲讽言辞,孔子的落寞和难过溢于言表,此处“怃然”一词非常之准确传神,然而孔子对于自己的选择非常明确和坚定,因此说“鸟兽不可与同群,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”。他提醒子路,既然生之为人,便要有理性和责任,不能如鸟兽一般进入纯自然的环境,就要面对真实的社会生活。末句“丘不与易也”,指天下若有道,人间和谐美好,自己就不会和弟子们一起去改变社会了。这一段的描写,充分体现了孔子“仁以为己任”的价值追求和不问结果、为天下苍生奔走的勇气担当,但并非直接对孔子歌功颂德,而是通过几个人物的言语、举止、神情,生动展示了他们“出世”和“入世”的迥异人生追求,也让读者体会到夫子选择的这条路其实比做隐士要艰难得多,烘托出了他“知其不可而为之”的伟大使命感。
《论语》的文学性,还体现在大量比喻手法的运用,其中有明喻、暗喻、借喻、反喻、引喻、对喻等。这些修辞的运用,对于论理和记叙为主的《论语》文本增色不少,大大提高了表达的形象性、趣味性,也引发了读者的想象空间。
如《子罕》篇中出现了两句以自然景物作比的句子,一句为“子在川上曰,逝者如斯夫,不舍昼夜。”另一句为“岁寒,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”。这两句都称得上是千古名句,所蕴涵的精神内涵都十分丰富深刻,前者是对于时间和生命流逝的哲思咏叹,后者则是对于外境磨砺下的人的风骨彰显和对生命韧性、君子人格的歌颂。正如钟嵘所说,“因物喻志,比也”。儒家的修身目标和原则,本质上紧紧关联如何在生命里创造一种永恒的意义和价值,超越作为人的一种有限性,达成一种卓然和不朽。不管是对于时间流逝的紧迫感,还是对于乱世危局的摧折和考验,孔子的感慨和譬喻都具有极深的意味。
《论语》中另一个广为人知的有趣比喻,是《述而》中的“浮云”意象。“子曰:饭疏食饮水,曲肱而枕之,乐在其中矣。不义而富且贵者,于我如浮云。”君子务本,喻于义而非喻于利,夫子的根本追求在于“道”,因此孔颜之乐完全是精神世界的坦荡和快慰,对于物质的需要极其简单。相比之下,那些借由不义手段所获的财富地位,对夫子来说就像是浮云一样。之所以用“浮云”作比,是因为浮云虚无飘缈的特性,它看起来很美很高,但却聚散不定,是靠不住的东西。富与贵对世人充满了吸引力,是因为世人大都目光短浅,被欲望羁绊而不得自主。而以孔子的大智慧,自然心明眼亮,不受虚荣的惑乱,能够超然物外。
此外,《为政》篇中关于诚信也有精彩的比喻。“人而无信,不知其可也。大车无輗,小车无軏,其何以行之哉?”此章把“信”喻为大车(牛车)和小车(马车)连接横木的輗和軏,别有深意,一方面强调这种连接工具的重要价值,没有它们,人就没有办法利用牛马的力量拉动车子前行,表现了人没有诚信就无法得到他人的信任和相助,寸步难行。另一方面,輗和軏在车子的部件中都属于非常容易磨损的部分,而一个人诚信的口碑亦是日积月累方能建立起来,但是一朝不慎便会毁于一旦,重新建立难于上青天。
总体而言,《论语》的文学性特征,是儒家文化心理结构的外化,对两千年来中国人的国民性格具有塑造之功,也对后世文人墨客的散文写作产生了深刻影响。每一位认真阅读《论语》的读者,在掩卷之时,脑海中总会呈现出一个个具体的人物形象,也常能体会到一种难以言传的氛围感。这些情形,恰恰是因为《论语》真正体现了以“文”化人的力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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