迟子建:我喜欢烟火人间的感觉

发布时间:2020-10-27 10:00:48 | 作者:人民日报海外版 | 阅读次数:1067次

迟子建近照







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





  迟子建说:“哈尔滨对于我来说,是一座埋藏着父辈眼泪的城。”从上世纪末的《伪满洲国》开始,哈尔滨逐渐成为她创作关注的坐标。在哈尔滨30年的生活体验,让迟子建无论是在素材积累的厚度,还是情感的浓度上,都与这座城难解难分。如何独立建构这座冰雪之城强悍的主体风貌,进行酣畅淋漓的文学表达,诉说自己对这座城市的情与爱,成为她的创作命题。


  继《群山之巅》后,时隔5年,迟子建再次推出长篇新作——《烟火漫卷》。在这部作品中,作家聚焦于哈尔滨这座城池中的芸芸众生,将人间的悲欢离合徐徐道来。


  从北极村到榆樱院


  迟子建的童年是在北极村度过的,少年时代在这片大自然围场中的生活经历,让她不断书写这片熟稔亲切的故土。从登上文坛的第一篇小说《北极村童话》开始,作家不断倾心打造大兴安岭山脉中的自然世界,描绘这片山川旷野里的日常生活。此后多年的城市生活,冲刷了迟子建早年对城市的陌生感和寓居感,她从过客变为居民,作家的笔触也自然而然地伸向了哈尔滨这座城市。


  在迟子建看来,从自然书写转向城市书写的过程中并没有“隔”的感觉。“作家要遵从自己的内心,当你觉得一个题材培养成熟以后,无论是城市还是乡村,都可以从容驾驭它。所以我写《烟火漫卷》的时候,完全没有隔阂感。”


  多年来,迟子建创作的《黄鸡白酒》《起舞》《白雪乌鸦》《晚安玫瑰》等一系列以哈尔滨为背景的作品,为她积累了城市文学的表达经验,而在哈尔滨30年的生活积淀,让她有勇气、力量和契机再次书写这座城市繁盛的烟火。


  2019年4月,她开始动笔写《烟火漫卷》。小说中,以开“爱心护送”车为生的刘建国寻找被他遗失的友人之子,不速之客黄娥带着儿子寻找早已死去的丈夫,他们在哈尔滨因“寻找”而相遇,串联起一系列的人物与故事,也串联起哈尔滨这座城的历史与当下。


  作家阿来说:“我们终于看到一个城市,就像小说里头最重要的角色一样,完整地出现了。随着刘建国、黄娥这些故事中人物的生活展开,整个城市的地理也是真切的。”


  作家格非说:“所有的人物都不是单个孤立的,小说最重要的特点是所有的人物是一群一群、一簇一簇出现,为什么这样?跟她描写的整个壮阔的历史有关。我们要重新描述周边的世界,迟子建做了有益的尝试。”在哈尔滨的故事里,人物的命运相互关联、碰撞、融合,在彼此寻找中交织出绚丽的生命经纬。


  小说中的典型环境“榆樱院”,其实就是迟子建根据现实中哈尔滨道外区的老建筑构想出来的。主人公黄娥刚到榆樱院时,刘建国送了她两样东西,其中之一就是地图。在纸印的地图之外,黄娥也用脚步丈量着城市的每一寸土地,在摸爬滚打中绘制出了自己的哈尔滨地图。而榆樱院这类中华巴洛克风格、半土半洋的历史建筑,正是我们观察城市的一扇窗口。这院落褶皱深处的光华,是城市的动人侧影。


  松花江畔的城与人


  对迟子建而言,哈尔滨这座“埋藏着父辈眼泪的城”,在后辈写作者眼里,可以是一个脚印,也可以是一颗露珠。她说:“我到哈尔滨生活已经30年了。如果你有一个孩子,他从出生到30岁,都要娶妻生子了。我和哈尔滨,从最初的隔膜到现在的水乳交融,从这座城市中我了解到它的历史、文化、风俗,对它的感情不断升温,就有了表达的欲望。”这种表达的欲望,驱使着作家在哈尔滨感知城市的温度。


  迟子建说:“我没有别的本事,但我是比较勤奋的,我的脚、手都比较粗壮,我愿意用我的手去触摸生活,用我的脚,踏实地把我作品涉及的地方,能走到的尽量走到。像写《额尔古纳河右岸》,我要去实地看一下。这时你再驾驭题材的时候,不适感会消失,会越来越跟它水乳交融。”


  什么是与写作对象水乳交融?在《烟火漫卷》中,迟子建给出了答案。她对哈尔滨的四季风物、人文历史了然于胸,对哈尔滨的城市景观、风土人情信手拈来。从雄浑壮阔的春季奇观“文武开江”,到夏日里热闹的斯大林公园,从犹太老会堂改建的音乐厅,到化身城市建筑博物馆的圣·索菲亚教堂,从人气十足的洗浴中心、哈尔滨啤酒节,到哈尔滨日常饮食中滋味浓厚的炖菜、香辣咸香的夜市味道……迟子建建构出整体盛大、细节鲜活的哈尔滨。


  评论家潘凯雄认为:“这个作品一号主角是城市,是哈尔滨。正是这个城市烟火当中的这些平凡的人,和里边的自然、植物等,成就了这部作品。”


  自然是迟子建在城市书写中特别强调的部分。书中很多情节都围绕着哈尔滨城畔的松花江展开,第二章中黄娥的出场正逢松花江开江,正是在这里,她发现了联系着过往经历的布帽。原本是城外人的黄娥,在专门写给孩子的“哈尔滨记事”中,记录最多的也是松花江。故事尾声,刘建国在江边惊醒,下决心去赎罪。在小说中,松花江不单单是地理名词和外在风景,更是小说主角“哈尔滨”的灵魂。


  在情节故事之外,迟子建以夜市为例,来说明城市生活如何影响作家的语言。“比如在夜市里就可以学习语言。一个卖鱼的,把半死不活的鱼,形容为半阴半阳的鱼,多么文艺啊!我路过一个卖香瓜的地方,商贩开着一辆四轮车,我和其他人一样,在那挑挑选选。东北人吃香瓜,得闻一闻香不香才买。我拿起来就闻,他说你别闻了,都是千挑万选的,我车上的瓜都是进入决赛的瓜。你想想,多么生动啊!进入决赛的瓜,你还选什么?有预赛,有淘汰赛,它可能是已经进入八强,甚至是进入四强、冠亚军之战的瓜。”


  烟火人间,彼此照亮


  评论家李敬泽说:“从北极村开始,迟子建身上有一直不变的东西——那种温暖、明亮以及天真的眼光。这其实是特别难的。”


  小说中有一个情节:主人公刘建国在最后赎罪的时候,在人性黑夜和人间自然的黑夜里,看见的却是满天的烟花。这为小说增添了一抹温暖、明亮和天真的底色。迟子建的创作特点也被概括为:“向后退,退到最底层的人群中去,退向背负悲剧的边缘者;向内转,转向人物最忧伤最脆弱的内心,甚至命运的背后。”


  当迟子建写到患者家属候在急症室门外的场景时,作家敏锐地意识到,医生抢救病人时呼吸机的声音,对富人而言是美妙的音符,但对无力承担沉重医疗费的人来说,呼吸机的每一声鸣响都带来锥心刺骨的感觉。


  为了写好“爱心护送”车,迟子建进行了艰难的采访。因为经营隐蔽,这类为危重病人提供转运服务的人常常拒绝采访。她后来转换方式,以做社会学调查的名义顺利采访到了小说人物刘建国的原型。在一家位于城乡接合部的花店中,迟子建被这位穿着皮夹克、面目洁净的下岗再就业工人所触动,他后来化身为小说中开完爱心护送车后,西装革履去音乐厅听音乐的刘建国。


  正是这形形色色的人与生活,绽放出哈尔滨的绚烂烟火。在作家眼中,“烟火”包含了多重含义:一方面,作家写夜市,写小吃,写人情和复杂的人际关系,这是人间层面的烟火。另一方面,烟火象征着哈尔滨城里与我们同生共息的生灵。小说里贯穿着一只小鹞子,它知恩图报、神勇矫健,最后却陷入未凝固的塑胶跑道,让人惋惜这猝然结束的美好。第三个层面,烟火还象征着良心。经历创痛的人们,需要一场烟火去抵抗自然的黑暗和人性的黑暗。这一种烟火,可能深藏在地下,又会重回人间。


  “我喜欢烟火人间的感觉,我不经意走过的时候,就会感染人间烟火气,所以这个长篇写作之初确定的标题就是《烟火漫卷》。”迟子建说。而在李敬泽眼中,“原本大都市里携带着各自秘密的孤独个体,到最后能相互打开心扉,用微弱的火把彼此映照,每个人的生命就迎来了烟火漫卷。照亮的瞬间,就是每个人生命里的奇迹时刻”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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